严孜铭:如何拆解我的阿丽塔 | 新力量
严孜铭
1997 年生,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。“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”签约作家。作品散见于《长江文艺》《湖南文学》《特区文学》等刊。曾获泰州稻河文学奖、“八尾猫杯”儿童文学奖、“梅兰春”戏曲奖等。
如何拆解我的阿丽塔
YAN ZI MING
昨天晚上,距我住处15.3 公里,落霞南路,发生了一场混乱。
一群身穿警服者从天而降,抓走一个正在埋头赶路的过客,宣称那是潜逃多年的罪犯,证据确凿。我知道,那不是真的,潜逃,真的,罪犯?昨天晚上,没有充电,但问题不大,最近三年来,即使充了有时也会很快跳电。知觉丧失已久,或许是因为和他者的接触,越来越少,只偶尔在路上与人擦肩而过,或者在楼道里碰到房东。推算大概率是内部某零件出了故障,毕竟使用多年,磨损不可避免,不,不对,出问题的不只一个零件——早在七年前的某日清晨,我就已经察觉到灵敏度下降——尽管只是细微一点,但对我来说,足够发现端倪。但我任由这种趋势发展,直到今天。别无他法,任何地方均已购买不到适配零件,况且一旦采买,也许很快就会被他们找上门来,放弃寻找配件是最优选。就这么继续下去吧,总会抵达终点——我感觉,不远,快到了。
住处过于安静。还是打开投屏吧,听听新闻播报之类的,或者看点节目,密码已经遗失,搜索不到,我差点跳起来将墙壁上安设的微型设备拆掉,已经把手探去,但摸到的瞬间,居然有了一点知觉。冰冷,坚硬。这使我停下动作,不知道该高兴或是生气,只因这种类型的触感在诞生,至今的大部分时间,都曾伴随着我,太过熟悉,以至于并不值得稀罕。是否要拆掉它?我稍有些犹豫。
我无法追根溯源找到原因,但有关拆解的考虑总是高频率出现在我的大脑中心。离开家乡,之前,我总暗暗计划拆掉0199——其实也不算暗地里,我常常对ta 喊出声来:“总有一天我要拆掉你,妈的!”
妈,妈,说过不能骂脏话。
她轻声发出制止,一次又一次,我不仅没有在她的行为痕迹中搜寻到任何“不耐烦”讯号,相反,其面部肌肉稍稍带动嘴角向上——无限接近于一个笑。笑即快乐。但她立即说:“别骂脏话,你这样像什么人呢!”眼前老是反复播放她如此说话时的神态。事实上我从未碰到过不说脏话的人,既然人人都能够说,为什么我要被制止?我想我很难搞懂她了,妈的。
我决定不拆除此微型投屏设备,因为大脑发出提示,密码并不重要——对我而言,破解它和眨两下眼珠子相比并没有更难。开启成功。太久了,离开家乡,已经九年十一个月二十四天,当着其他人的面,装作必须借助密码才能启动装置的次数过多,以至于我变得不太正常。
三年前七月六日的晚上,我在寓所外的超市购物,计划买几枝永生花插在床头柜花瓶里,这样屋内会显得色彩更为丰富些,虽然这不属于必要需求。像所有人一样,我观察那些花朵,紫色、蓝色、粉色、白色,还有几枝七彩颜色的。制作工艺十分简单,花朵可以历千年而颜色如新,使用期限远远超过一个人类的寿元,不过人们最多能忍受一两个月,就会换掉当初挑选的颜色转向其它,反正价格低廉。
我想,它们应该是很好看的。
接着捕获一道视线,迅速识别,住在对面的中年男人,即我的邻居。我们同时出现在这间超市的几率确实很大。但无法精确推测他盯着我的原因。我在永生花货架前来回走动,他的目光如一条蛇游来,落在我假意挑选的指尖上,仿佛伺机在上面烙下獠牙印记(我想这比喻用得很正确、很像样,妈妈如果听到,可能会露出笑容)。至今,我不曾真正触碰过蛇这一生物,因此无从得知被它咬一口是何种感觉,大概是某种疼痛,但“疼痛”比“蛇”更陌生——至少蛇视觉可见。
直到叙述的此时此刻,我依然不知道该做何解释:当时为什么要突然抬手触摸那些花呢?我不知道。手在大脑发出指令前,就抬了起来。食指轻碰一片花瓣——
没有知觉。
柔软或者坚硬,我一无所获。
我永远爱你。
真的,我发誓,我永远爱你!
我抬头扫了一眼影像,有两个人正在相爱,其中一个说,你知道吗,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瞧瞧,好让你知道我的真心。
有一股气窜出来了,直往鼻腔里顶,我听到自己发出一个奇怪的气音,“哼”或者“呵”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如今我常有些无法控制的举动,有时甚至在事后才发现我破坏了一个什么装置或者摆件,好在我出门不多,没有惹上过什么大麻烦。影像上男女还在互诉衷肠,我只是在想,人们用来表达情感真挚的言语,总是些永远无法实现之事。要知道,没有心,人将停止呼吸,大脑停工,走向死亡——毫无疑问,这是个人类常识。
床头柜上的花瓶后来一直空着,这都要怪那个邻居。
如果那天不是在超市,他一直投来无法解读的复杂眼神,我也不会没法专心挑选花朵。不只如此,一切不正常亦是在那天彻底失去了控制。我躲避他的眼睛,为达目的,我离开永生花,转身走去食品区,这是做错的第二件事(第一件即去超市买花),色彩纷繁的食品包装袋让我一阵心慌,就好像心脏要从阀门处迸出来似的,但我知道,它很稳妥。下一刻我依然碰见了他。他不加掩饰,暴露于超市明晃晃的灯光下,在货架前挑挑拣拣,此人十分肥胖,以前我就看出他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。然后他看向我,露出一笑,很像“意味深长”。我被盯上了,可以确认。邻居总是危险的。意识到这一点,心脏猛地收缩一下,随即怦怦直跳起来,我的手又一次抢在大脑发出指令前擅自行动,拿起一盒饼干,粗暴拆开,然后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巴里。
咀嚼动作很大,饼干被磨得极碎,化为粉状,顺着喉咙,缓缓飞落,飘散到身体各个角落。邻居瞪大眼睛,像是吃惊,又有点迷惑,抬手抓起一包奶粉丢进推车,腾挪庞大的身躯走开了。这结果令我满意,看上去他中断了怀疑。紧接着注意力有所转移,我发现吃下饼干,似乎没有那么糟糕。食物碎屑堆积在身体里,并不比风吹进来的尘灰更容易引起磨损。我甚至有些喜欢咀嚼时发出来的那种规律声响,咀嚼不同物质,声音各不相同,而且它们能够稍稍遮蔽长久以来我不得不听的那些动静——心脏怦怦、关节摩擦。那天之后,日常开销多了一项:采购食物。
进食的确很有意思。尽管经常丧失触觉,捏着三明治或者法棍时无法感觉任何差异,然而一旦将它们放进口中,就能够轻松辨认出柔软和坚硬的质地。自诞生至今,牙齿状况一直很好,这有赖于它们在过去时光里,一直没怎么被启用,所以现在我能把食物咀嚼得非常细致,磨成粉末,如此看来零件损坏与进食动作无关(达90.89% 的几率只是因为老化)。况且,我一直牢牢记着妈妈的警告,她说,禁止摄入液体。她告诫了我们中的每一个。根据统计,这一警告次数多达3016 次,仅次于“禁止打开阀门”。事实上,不用她说,我也认为不会有谁想要摄入液体,那些东西不像固态食物可以磨碎,而会顺着喉咙流淌到四肢百骸,产生一些可预见的糟糕后果,但是,妈妈为什么禁止打开阀门?
刚离开家乡那会儿,需要做的事情太多——让自己在群体中不显突兀,这并非易事。顾不上考虑阀门。刚开始,他们和我是有联系的,提供过很多帮助,比如定期配给零件、检测工具之类,然而在离乡第五年的某天,联系中断,我变得像文本里常出现的比喻那样: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,失去了母亲庇护。我不知道是否我们每一个都是那样,因为彼此之间不互通消息。那阵子我一直试着搜索信号,但社会正处于剧烈动荡之际,大量实验室、研究所在抗议浪潮中被查封,收到的多数讯号混杂无序,无法理解。联系中止的可能性有很多,或许我被放弃了。不过,无论怎么推演都不符合逻辑,假使真的要选择放弃对象,也应该是0199,因为说实话,ta 看上去太好拆了。
联系中断后,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害怕,所以心脏怦怦声很大,常常担心被其他人听见,但好在他们的耳朵达不到这种灵敏度,再过段时间,我开始觉得影响并没有那么大,先前已获的配给零件很多,暂时不会匮乏。直到接到“返乡”指令,我才明白一切没有那么简单。
在检测时,很多次我都摸到阀门搭扣。它很小,并未设置复杂机关,无须借助工具,手指一抠,就可成功打开,简直可以说是很脆弱。这总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老动画电影,叫《阿丽塔》,里面那个阿丽塔长得像个小小的女孩,面对一个男人打开了自己的胸腔。我一直觉得这段影像非常有趣,因此储存起来,无事可做时反复播放。阿丽塔为什么要打开胸腔呢,按照剧情是说爱上了那个男人。但阿丽塔这么做代价并不惨重。人不稀罕成本太小的付出。
墙上的微型投屏设备忽然卡顿一下,异常现象。现在这些设备的防干扰指数都很高,近两年我已不曾再听说过有从事维修行业的人。我抬头看了看屏幕,画面定在爱人们紧紧握住的手上,而他们面目模糊。这玩意儿看上去似乎真的出了故障。我盯着它看了片刻,忍不住说,妈的。
下一秒敲门声响起,就没什么可惊讶了。尽管这是我搬到这间寓所三年来唯一一次。邻居不可能亦不会是房东,我从不拖欠款项,她也极少出现在楼道里。我搜索无数张脸庞,推算门口是谁的可能性最大。
门又被叩响三次,两次重,最后一次很轻,轻得几乎掠过耳畔消散在空气中。假设是他们,就不必妄图走到窗边逃走。我搬动双腿走到门前,拉开,首先看到一双苍白的手,接着看到耷拉的脑袋和深棕色头发。那颗脑袋动了动,抬起来。见到我,ta 拉动嘴角,笑着。
我说,是你啊,0199。
见到是ta 我认为自己应该高兴,至少应该这么表现。0199 歪着头,上扬的嘴角似乎落不下来了,正在抽搐,与此同时,ta 举起右手,看样子是打算挥手,就像从前我们在家乡时那样,挥手,这代表像一个人似的释放友好讯息,作为回应,我也应该挥一挥手的。0199 做得最好,每次见到我,都会这么做,即使是此时此刻。看到ta 僵硬的手势,我仍像以前一样说,真想把你给拆掉,妈的。不过这次没有发出声音。隔壁那个患糖尿病的中年男人在家,我知道,此刻他正趴在门框上偷听外边动静。他是我见过好奇心最强烈的,现在的人已经很少这样了,你知道的。
0199 的手只挥动一次就无力落下。
ta 出问题了,这很明显。动作显著迟缓和卡顿,仔细一点能听到四肢关节处咯噔咯噔响得厉害。我以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拉住其胳膊,拽进屋里,很幸运,邻居并未在此刻开门。我让0199 坐下,尽管其实站或者坐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。
你是怎么找到我的?
这不重要。该死,0199 又露出那副笑容。妈,妈见到ta 的笑脸,也许很高兴,会摸摸ta的头发以示鼓励——她通常不这么对我。见到我你一定很高兴……你是高兴的,对吗? 0199轻轻地说。
当然。我点头。
太好了,我原本以为,这样找上门来,你会生气,可就算你会生气,我也还是要来,因为我实在太想见你啦。Ta 歪了歪头,但一时间扭不过来,所以还保持着歪斜脑袋的姿势。
生气?我很想把ta 头颅纠正过来,毕竟这看上去很怪异。好在这里只有我和ta。
0199 咯咯笑出声。我不得不承认,这声线很好。他们给了0199 极多好东西。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变呢,还像以前一样不爱说话。你应该生气的,因为你知道,既然我都能够找上你,他们也一样。
根据计算,你不应该是能够留下这么久的那一个。不管是在家乡,还是在外面,0199 总是过于张扬,极其容易引人注目,而这是应该加以提防的,我们身上总有些不同于他者的差异会被察觉到。
不,这不是能够计算出来的答案。
ta 变换坐姿,朝我费力眨巴两下眼睛,然后说,你知道吗,我认为自己恰恰是最聪明的那一个,你一定记得吧,以前在家乡的时候,我是最受喜爱的。这次的眨眼同样很失败,0199 的左眼正处于一种半睁半闭状态,这令ta 看上去很像影视剧里的鬼娃娃。的确,每当0199 在他们之间欢快地转圈、舞蹈和尖叫时,妈妈的嘴角总会露出一抹奇特的笑意。ta 就是这么被宠坏的。尚未和他们失去联系的那几年里,ta 一定没有努力学会如何检测、维修和更换零件,所以现在才会出这么多故障。无法整修的种种故障。
是的,他们喜爱你,那你为什么不回去?
0199 抬手,扒拉一下左眼皮,让它恢复原状,又轻又快地说,够啦,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说话呢?你明明知道,如果当时接到指令后回去会有什么后果。况且,你不是也没有回去吗?我盯着0199,仔细观察后,竟然看到其睫毛根部在颤动。如果连睫毛都不能控制住,那ta 真的快要完了。
你一直都是最服从的那一个,不是吗?我一动不动。
ta 抬头,动作太过迅猛,这很容易折断脖子,毕竟ta 现在已经十分脆弱。0199 看着我,长达一分钟没有眨眼,发出了笑声,接着用力耸了耸肩膀(从我们会面开始,ta 不断做出无意义的动作,这不过是在徒然增加磨损),你在开玩笑吗?我没有理由,服从一个会令自己灭亡的指令。任何人都懂得趋利避害,这是一个人类常识,我很快就学会啦,难道会有人想要死吗?
但我相信大多数人一定回去了。我陈述观点。“返乡”指令是在联系中断半年后收到的。
回去或者被找到,只有这两种结局。五年前死了很多人。
很多……人?我的卡顿也愈发严重了。
0199 对此表示肯定,并说,尤其是注册在编的那些,这么看来,我们还算是幸运啊。不过……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讨论这些了,好吗?时间有限。我更愿意和你多说些话,比如问问你,这些年离开家乡后,都在哪里待过、做过什么,诸如此类的。0199 语速慢了下来,一边说一边挪动座椅,试着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。Ta 身上并没什么气味,也没有明显体温,我们都如此,何必靠得这么近,毕竟,通常人们靠近彼此是为了相互触碰。
这些都已是过时信息,交流它们没有意义。
No,不,0199 发出否定的急促声音,和ta 卡顿的摇头动作组合在一起,令我想起一个词语,滑稽。不,你还是没有明白,这些事,有关你的,对我来说……0199 睫毛颤动得更加厉害了。没救了,我毫不怀疑在前来的路上,ta 已暴露行踪,这意味着危险已经蹲伏在某个黑暗角落,窥视着我。
0199 久久地看着我,没有继续未说完的话,只是叹了一口气。唉,我累了,你能给我倒杯热水吗?
这句话令我感到吃惊。
妈,妈的,那句禁止摄入液体的警告,只要谁的大脑还没有停止运作,就不至于忘却。0199 又重复一遍,透过那完成得十分糟糕的面部表情,我识别出“恳求”神色。Ta 做得真好,难怪在家乡总获得称赞,从这角度来说,ta 或许的确是我们中最聪明的那个,但也不能这么说,毕竟,这建立在他们给了ta 那么多绝佳的先天条件之后。
抱歉,没有烧水壶,不如吃点东西,三明治如何?我希望ta 不会要求一杯直饮水。
天哪,照这么说,在某个时刻,你也开始吃东西了吗?
是的,三年之前。我不知道0199 何以表现出高兴。
哈哈,那我比你早得多啦,离开家乡第二年,我就开始吃东西,披萨烤肉日料火锅——你能想到的一切食物!
我快速再扫了ta 一眼,暗想,这就是损坏得如此厉害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你自己吃吗?
独自吃饭那得多么孤独啊,我喜欢和人们待在一块儿。如果那时候你也在就好了,你会感觉开心的……我多希望你也在,真的。我们可以一起坐在天台上看月亮,喝点东西,朗姆之类的……
我注意到说话间,ta 那两颗眼珠子光泽度有所升高。
我说,即便在家乡,我也没有和你看过月亮。数据库里多的是月球表面资料图。
0199 没有作声。
这么说你甚至喝了酒?
或许进食没什么了不起,关键还在于液体。我们都得到过警告,可为什么0199 不恪守这条禁令?就像ta 刚刚说的,趋利避害是非常简单的道理。只需模拟一下过程,就知道摄入液体的破坏程度是未知的,无限大。而ta 甚至摄入了酒精。乙醇,这种物质即便是对一个普通人类的躯体都充满危害:脑细胞受损,行动迟缓,意识模糊,甚至丧失理智。我确信我那肥胖的邻居就常常喝酒。
安静几十秒后,0199 才说话,点头。是啊,你居然就这么过了快十年,怪不得你还是什么也没弄明白。
我确信收到了某种代表嘲弄的讯号。
但紧接着,ta 这么说道,唉,太遗憾了,我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。现在只想喝杯什么,这个简单的愿望,也是最后一个愿望,都无法实现吗?这次0199 上翘的嘴角终于颤了两下,落不下去,彻底卡住。
这让其看起来更加可笑了。
他们中,并没有任何人教过我们拆解的技能。
但当我一把揪住0199 那深棕色头发时,立即,就在那0.01 秒,有了某种特别的熟悉感。一系列动作如此流畅。头发质地还是很好,和当初离开家乡时看起来并无两样,长度、光泽、鬈曲度……多年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抚摸到它们,尽管此刻触觉依然缺失,这让我稍稍有些遗憾。
尽量让动静小一些,如此就不会被邻居察觉,好在其实难度大大低于我长期以往的设想。找到联结点,用工具加以拆解,左胳膊、右胳膊、双腿以及躯干。0199 的肘部、膝部和小腿,有很多道新鲜擦痕,看上去像是反复摔倒或蹭到导致的。其内部的确破损得厉害,尘灰倒没什么,但锈蚀严重,这种程度下路途中不被他们发现的概率极低,我想出发前0199 一定计算过。我们中没有不擅长计算的。
我再次审视捧在手掌间的物体,毫无疑问,这是一颗很标准(或者说标致)的头颅。他们给了ta 这么好的东西,这实际上是某种不公平,我们所有人的出发点根本不同,在拥有了这么多优良条件后,0199 显然能够拥有最大概率融入群体,被接纳,甚至被喜爱……照理说,尽管过于张扬将会带来高风险,但ta 本该是任务完成最佳的那一个——为什么会损坏成这样子?融入,接纳,喜爱,然后走向了损坏。无法分析出原因。我抬手,指尖拂过0199 的额头、鼻尖和嘴唇,最后拆掉了眼珠,深黑色的,充满光泽的一对球体,摘下第二颗时,我意外察觉到那圆圆的小东西有一点柔软,可那软而弹性的触感转瞬即逝了。
重复无数次宣告后,我终于拆掉了0199。
在家乡的阶段,我就从未真正读懂过ta 的想法,然而此刻看着地板上整齐归置的碎片,我产生如下念头:比起落到他们手上,0199 会更认同现在这个结果。
严格来讲,我没能100% 拆掉ta。
阀门。搭扣很小,只要轻轻一压,就会弹开。触碰到它那一刻,形象再次出现,她说,永远别试图打开阀门。禁止打开阀门。胸口处有什么乱跳起来,我缩回手。0199阀门背后一片安静。我知道,将会永远永远地安静下去。
你知道我早就想要拆掉你的。
当然,我知道。
0199 攥住三明治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用力,将面包勒得都变形了。Ta 抬起头(看得出这动作很吃力),看向我。嘴唇颤动。很快,墙壁上投屏开始正常运作,画面中男人和女人紧紧抱住了彼此。他还没有真的掏出心给你呢,蠢货。我说道。
趁现在离开,0199 永远不被发现的概率可达66.89%。
我起身,环顾四周,拉上窗帘。
临行前我收到一条工作讯息,不予回复。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收入。我和邻居同时打开了门,他手里提着一袋垃圾,装有高糖分饮料瓶、高热量食物残渣以及酒瓶。我感觉到其眼神绕过我,投到后面去了,但什么也不会看到。邻居总是危险的。我关上门,他也是,在静默中我们对视,我再次感觉到心脏在阀门背后剧烈跳动起来,这我没法控制。
准备去哪儿?他飞快向我一笑。
此前我们从未对话过。我想应该说点什么才行,说一些安全的话,比如:出门逛逛。或许把话题推还给他会更好,你呢?
扔垃圾。他抬起手臂示意,胳膊上的肉颤了颤,仿佛流体物质,再去买点垃圾食品,哈哈哈,接着继续制造垃圾!邻居耸了耸肩膀。此刻我发现,一直以来的推演可能有误,他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蠢蛋,而是个啰里啰嗦的傻货。这些年,,和人们真正的接触太少,样本不足,难以做出精确判断。为了不被发现和关注,以保全自己,我用了最便捷的路径达到目的。显而易见,0199 采取的则是相反方案,这导致了我们当下结果的巨大差异性。
我本可以拔腿就走,反正已经不再需要回来,但我还是像其他处于类似境地的人礼貌微笑,那我先走了。我想这表现已经达标,便加快步伐。但他叫住了我,眉毛眼睛挤成一团,看上去有点窘迫,这么说也许有点冒昧,我观察你有一段日子了。
我猛地抬头。果然。我早就意识到,邻居应该提防。我开始检索细节,以期判定暴露的具体时刻。同时停止做任何表情。
很奇怪,你几乎从不与人交往,显得很封闭……当然,我指的不是这一点奇怪,这很正常,可是每次我见到你独自出现在某处时,细细打量,却总能从你的眼神中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,这让我觉得,你也许并不像外在表现的那般,这么说吧,你有一些迫切的需求,但长期以来都未能满足……
我有些吃惊,也感到烦恼。这种糟糕而模糊的表达如今已很少出现,唯有我离乡前被他们输入的文本中比比皆是。我看了看他那张白胖的脸蛋,汗涔涔的,垃圾袋在手上晃来晃去。
我很想告诉他,我的眼睛不过是两颗珠子组合的结果。跟0199 的没什么分别——除了颜色。想到这,指尖仿佛再度出现那微弱的一点柔软与弹性。我把那两颗东西藏在0199 胸前的口袋里。衣服按照标准叠好了,和ta 的组成部分放在一块。必须快点离开此处,但愿0199 来时的踪迹未完全被捕捉。但我还是不由自主询问,你是做什么的?
他同时垂下了脑袋、手臂,以及垃圾。
我是个小说家。你没有听错,可能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,现在还有人亲自写故事。我读过很多机器生成的故事,它们都有最完美的情节曲线,最符合逻辑的叙事走向,但关键在于,世上仍然有很多超出推演计算结果之外的事情。难道不是吗?说这个反问句时他向我露出了渴望得到肯定答复的神情。
哦,我可怜的邻居。
这就是他一直窝在住宅里的缘故。他应该多攒点钱购置一台好的诗人或者小说家。我试着用笑容传递出“善意”,这我还是很擅长的,在家乡,我们学会的第一则讯号正是它。他呼吸渐渐急促,脸涨得通红,我想说的不是这个……我想说,你今天看上去和平时太不一样了。
现在,我开始觉得作家和邻居一样危险了。
0199 被藏在暗格里,而暗格是我刚住进来时,凿开墙壁安设的。即便一个人再仔细去搜寻,发现0199 的可能性也很低。暗格原本是用来放维修工具和备用电池的。我问他,有……有……有……有……什……么……什么……不一样呢?我怀疑此刻表情如0199 刚才一样,僵硬。
你不必紧张,不要误会我的意思……
事实上只是卡顿。拆解0199 消耗过大,我没有说出口。
不知道为什么,你看上去非常的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刚刚我说过觉得你有些迫切的需求,现在我感觉你得到了那东西,与此同时,你失去了另一些同等重要的东西……你能明白吗,我的意思?
我后悔把时间浪费在听这个啰里啰嗦的傻货说话上了。
迈出去的步子变得沉重。我捕捉到关节摩擦声陡然尖锐,立即估算了一下最大可承受的行程距离。邻居还在说话,他喊了一声,或许你应该去喝点东西,酒精会让人们好过一点。
乙醇?我扭过头。我看到0199 刚刚那个嘲弄的神情一闪而过。
于是我询问,去哪里比较好,远一点的。
去Homeless 吧,虽然非常远,但环境很棒。他再次露出了笑容。
距离很适宜。我朝夜色中走去。
我该为多年来从未停止检修感到庆幸。去往Homeless 的路上,我碰到一些正处于常规运作状态的机器,我略快的步行速度并未被它们识别出来,如果遇到异常情况,它们顶部安设的十字形提示灯会闪烁不止。人们曾经设想能够创造多的能功的机器,但事到如今形势已然大变,大家一致重新要求机器职能专一,比如用于从事家政的机器,无须具备人类性别特征,更不需对其输入定量文学文本,至于一台作家,无须类人躯干——类人高度危险,这已经是个常识。此刻我经过路边这些交通管制者身边时,十字形提示灯并未闪烁,因为我长得既不像一部交通工具,也没有闯红灯。ta 们的判断力仅限于此。
终于,Homeless 的蓝色灯牌近在眼前。
此处距藏匿0199 的公寓已经很远。
门前三五酒醉者聚成一团,走路东倒西歪。进去前,我嗅到一股浓度极高的香气,随后很快在席卷而来的酒气里消失了,我披挂蓝色光辉往里走。关节摩擦的咔嚓声在这里微弱得不值一提。门口有人闪身出现,说,女士,可以摘掉帽子吗?我没有动。他重复,请摘掉帽子吧,同时抬起左臂拦住去路,挥舞右手朝我头顶袭来。我后退,拿下帽子,怎么了吗?
他的肩颈骤然放松。
哦,没什么,您可能没听说,最近传闻说出现了一批人形机器,会混到人群密集处实施攻击行为,这类机器功能高级,懂得随手利用工具,实在是危险得很呢!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会出现这种事情,按理说那些违规实验室早就在五年前被清理干净了吧……难道那些奇奇怪怪的地下实验还在进行吗?
还有这样的事情?我微笑。
哎呀,好在如今不管机器再怎么类人,按照规定,头部必须设置十字形标志,所以为了安全起见,我们只好挨个检查客人的头顶。其实要我说,此举纯属多余,难道它们还会跑来喝酒跳舞吗?他边说边吐舌头做鬼脸。
我可以再戴上吗?我摇了摇帽子。
当然,您随意。
我立即将那顶深棕色渔夫帽戴在头上。
四周人们很少像我这样独自身处此地的,骰子摇动声此起彼伏。有人从旁挤来,将我搡到吧台前,胳膊肘磕在大理石上,并未感觉到丝毫疼痛,但我依然轻声骂道,妈的。没人听见。剧烈动作耗电严重。酒保抽走我手里的酒卡,要点什么?他身子歪斜,背后柜子上排满各种形状的玻璃酒瓶,炽烈的白色灯光像从他躯干上徐徐发散出来。大脑开始自动调取西方神话里塑造的大天使形象——我意识到这是荒唐的,联想机制大概在出故障,毕竟这是多余且无意义的功能。天使和酒保,这两者之间的相似度无限趋近于无。时间真的所剩无几。
他夹住卡片的手指晃了晃。
液体……我想起妈妈的警告,禁止摄入液体。此刻遍地液体。胸口阀门似乎被什么撞得砰砰作响。禁止打开阀门。妈妈,究竟为什么?我开始反复播放她说这些话的神情,眉头微蹙,眼角下垂。0199 内部的损坏大约就是乙醇搞的。哦,妈的,我突然明白过来,损坏与否已经不再重要。我无须为他们保留一具完好无缺的躯体,不管是我的,还是0199 的。我露出笑容——这次不是出于某种令谈话者信任的目的。先生,来点威士忌?或者朗姆?
朗姆,谢谢。我随机做出选择。
玻璃杯凑到唇边,有一点冰冷的质地。朗姆的,琥珀色,顺着喉咙往下滚动,从进入胸腔开始,这一注流体之去向变得不可捉摸,可能会涌至足部也说不一定。会产生一些破坏性后果,也许应该不至于,毕竟0199 支撑了这么久,显然我要比ta 好得多。冰凉玻璃柔软嘴唇……为了这种触觉复现,我又要了一杯。现在开始感觉酒水流经咽部微灼。空气中味道也为之一变。思维速度骤然放缓,音乐声更响了,仿佛近在耳边。热量从内部往外散发,这里,人们的温度指数一概偏高。还没来得及放下半杯残酒,我已不受控制,挤到舞池边上了。这次确切闻到热浪,裹来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,汗液从人们头部颈部背部周身所有位置产生、蒸腾,七色灯光交叉回旋重叠,横扫舞池,灯柱照下,尘灰如显微镜下各类微生物蠕动。有人尖叫。关节摩擦声、机械运转声全被遮盖,但我依然能听到阀门处的巨大砰砰声,几乎怀疑是他们强制开启了自毁程序,但我确信不存在该指令。身边不断有人蹭过穿过,数双手高举,摇晃,摆动出节拍。大脑又开始调动炼狱中的场景了,妈的。突然有一双手落在我臂膀上,强有力地抓住,几乎令我感到疼痛。
疼痛……pain……这两个字在汉语中使用相同部首,代表疾病,疾病将会带来疼痛,我从来不曾感觉到过危险在发生之前总是可以经过计算排除,意外不存在,而在电力日益消耗、零件逐渐损坏的某一天(无法明确日期与时刻),我丧失知觉。现在有一只手,五根手指牢牢掐住我,指甲锐利。很像我抓住0199 的样子。
年轻女孩,蓝色头发,棕色瞳孔,黑色背心,按照通行审美标准来看,相貌平庸。酒精摄入量很大。她不松手,前倾,几乎要扑到我身上,跳舞吧,她凑近,尖声叫道,此刻假使坏的是听力就好了,这音色实在一般,若要我说,和0199 相比差远了。我示意手中举着玻璃杯,她夺过,仰头喝掉剩余的那一点,到边上去了。
女孩折返到我身旁,这在计算结果之外。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21年第6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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